《我在普羅旺斯開民宿的日子——02雪崩》
2015年,四月。
艾莎在微光中睜開雙眼,從地牢的窗戶往外看,整個艾倫戴爾籠罩在白茫茫的暴風雪中,而她——正獨自深陷在這場生命裏最絕望的冬天...
「好啦,時間不早了,妳們也該上床去了!」我拿起遙控器關掉電視。「明天我們還要去冰斗*玩呢!」
「齁,媽麻最掃興了!每次都在『冰雪奇緣』最精采的時候來這套!」宓凡不甘心的嘟著嘴。
四歲的蓹霏揉著眼睛,在我的左右頰各親了一下:「晚安!」說罷,她若有所思的看了歐吉桑一眼,接著小聲的問:「媽麻,爸拔...他還好嗎?」
整個晚餐時間,歐吉桑極少講話,不管孩子們說什麼,他都只是呆滯地盯著電視螢幕,有一口沒一口安靜地吃著盤中的食物。
「他最近工作累累需要多休息,」我把蓹霏抱在懷裏,試圖安撫她心中的擔憂:「所以我們才來度假呀!」
等孩子們都上樓之後,我往壁爐裏再添了兩根木柴,然後重新坐回歐吉桑的身邊。
五十歲出頭的他,這時突然像個愛撒嬌的小男孩,他將下巴靠在我的右肩上,兩手則無力地環住我的腰。
「妳好香。」他把鼻尖湊近我的頸窩。
「這是迪奧新推出的洋蔥味香水。廚房裡還有一大袋,要不要試噴看看?」我笑著回答。
他勉強牽動了一下嘴角,眼皮卻幾乎完全闔上。
我們從巴黎開車來庇里牛斯山已經有兩天了,但大部分的時間歐吉桑都待在短租農舍裡昏睡。這陣子他老是喊累,抱怨嚴重而頻繁的頭痛,看了醫生,也安排好了春假結束後就去做核磁共振(MRI)。
望著他疲憊不堪的面容,我輕聲地說:「你也去睡吧?」
他點點頭,步伐遲緩地往樓梯口移動。要上樓前,他停下來看著窗口旁的溫度感應器,開始喃喃自語。
「這裡的天氣還真像法國的奧斯陸(Oslo)。哦,現在戶外才只有八公里,難怪了,總覺得有點冷...」
嗒—嗒—嗒。我驚愕的目光追隨他踩上階梯。法國。奧斯陸。嗒—嗒—嗒。溫度。公里。錯亂的詞彙,一個字又一個字,踩在我凌亂的心上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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深夜裏,我被一陣悉悉窣窣的聲音吵醒。
我坐直身子,點亮了床頭燈。歐吉桑正蹲在地上穿登山鞋。
「你要去哪裡?」
「廁所...去上廁所。」
「那麼晚了還得要補妝嗎?」
那是我們之間的老笑話。十二年前在普吉島邂逅時,為了逗我開心,他總是用「補妝」的講法來取代說要去洗手間。
不過,今晚他聽了卻毫無反應,彷彿從未聽過那個老笑話。
「好吧,我帶你去。」說著,我伸出手要拉他。
他低著頭,過了五分鐘仍然綁不好鞋帶:「等一下...還沒輪到我。」
「但現在廁所沒人呀!」
「我知道沒人,但我再等等...還沒輪到我。」
他的頭愈垂愈低,彷若身體再也負荷不了頭部的重量。我凝視著他渙散的眼神,那裏頭有許多說不出來的東西改變了。儘管身形依舊,他似乎已經不再是我熟悉的枕邊人。我無法感覺到他,甚至連他的呼吸都捕捉不到,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,一道隱形的牆逐漸地把我們隔在光年之遠的兩個世界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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兩天後的中午,趁著孩子們在農舍附設的牧場餵山羊,我趕緊把卡酥來**的食材放進鑄鐵鍋,然後就躡手躡腳地走進臥室。
「寶貝,」我彎下身子,他的側臉微微地蹙著眉。「今天午餐有你最喜歡的卡...」
一股酸腐的異味從床底飄來。
我的視線越過沉睡中的歐吉桑,最後怔怔地落在地板上一大灘的嘔吐物。
恐懼——像那灘嘔吐物——瞬間肆意的蔓延。一陣轟轟轟的震動由地底傳上來。我原本以為那是雪崩的前兆,後來才發現其實是自己內心克制不了的顫抖。
我再也承受不住,想尖叫卻驚覺喉嚨完全喊不出聲音。於是,我踉踉蹌蹌地衝下樓,推門而出,我用力地跑、用力地跑,一直跑到一個確定孩子看不見我的角落。
我大口大口地喘氣,臉上濕濕涼涼的流著不知道是汗水還是淚液。在這個離家900公里的西班牙邊界,我唯一能做的只有...
鈴...鈴...鈴,手機接通後,我聽到自己虛弱的嗓音:喂,尚路易嗎?
(待續)
備註:
*照片攝於庇里牛斯山區最著名的冰斗Cirque de Gavarnie,那也是那趟假期中歐吉桑和女兒的唯一合照。女兒從左到右分別是:蓹霏,宓凡,黎亞。
**卡酥來砂鍋(Cassoulet),法國傳統燉菜,主要食材有鴨腿、鹹肉和白豆。
***下集預告:03最長的一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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